大霧中,近在咫尺的樹林一片迷茫,
什麼都看不見之後,就只剩下自己。
我被寒冷驅策著向前,
再疲累都不能停下腳步⋯⋯
痛苦。
腦海中確切出現這個詞的時候,心裡有些震驚,為著我甚少在山上這麼想。從前再苦也不覺痛苦,是自己想上山,苦樂皆理所當然。但如今只想忘記當下……惡劣的天候讓人無法集中更多的注意力,這些意識稍閃即逝,剩下機械式的身體動作,腳步沉沉地拖向前,濕透的登山鞋真重,山徑都被雨水弄糊了,像小溪一樣嘩嘩流去。
我抬起頭,視線被雨衣的帽沿遮住,灰白色的大霧裡什麼也看不到,走在前頭的隊友不知在哪裡,連近在咫尺的樹林也是一片迷茫。
什麼都看不見以後,就只剩下自己。
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感受到心跳分明。喘息聲急促而清楚,大口呼進的冷空氣似乎無法為身體帶來能量,我偶爾會拍拍自己的大腿、搓搓自己的臉以示鼓舞,自我打氣的最後,有些恍惚,所有努力好像都是一場夢。
用緩慢的龜速挪移,儘管心底不斷地吶喊:「休息吧!」但只要一停下來,全身就不由自主地發抖,受不了只好咬牙繼續走。我被寒冷驅策著向前,再疲累都沒法停止腳步。選擇在二月上高山,是要有點意志力才行。
這會兒,人人都在家裡頭團聚,圍爐過好年,我想像溫暖的燈光籠罩著老家,電視機咚隆咚隆地慶賀新年,弟弟轉台尋找最精彩的新春特別節目,一邊小阿姨打電話外訂珍珠奶茶,大家亂七八糟地喊著半糖去冰全糖少冰,混亂中有人丟一手牌到桌上:「差一點就同花順了!」
冷雨從昨天到現在都沒有停過,一分鐘都沒有。雨水偷偷滲進雨衣,手臂能感覺水珠的滑行。我在心中恨,恨昨日帳內沒把雨褲縫合,雨褲內層破了大半,下了太久的雨滲進褲子,因毛細現象慢慢擴散到整個下半身,溼冷的褲子包覆大腿,走出密箭竹林的同時,感覺到連內褲也溼透。冷風一吹,簌簌發抖。
我為什麼在這裡?
路不好走,連日的雨讓山徑變得鬆垮,眼睛只能專注地盯著地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踩空。走在山腰,之字繞行,我再次質詢自己:為什麼?幾個人約好在年假上山,那些年前的殷殷期盼,而今想來真是荒唐!
看了一下錶,早上十點十二分,該換衛生棉了……一邊往上爬一邊在心中反覆掙扎,意志力一點一點消散,這種時候我完全不想在溼淋淋的樹叢裡蹲下脫褲子,一點也不想。逕自埋頭走著,逃避性地忘了生理期的事實,以為經血會凝結在冰冷的雨水裡。
想起今早,在太平東西溪合流口邊坡的營地,一夜大雨過後,我和瓜瓜躺在帳篷裡,感覺到下背的潮溼,兩人都不想面對事實。
「給我一個走下去的理由……」淋了兩天的雨,我拍著自己溼了大半的睡袋,向瓜瓜求救。
瓜瓜坐起,拿著角落的鋼杯,喝一口剛剛煮好的熱可可,因為睡袋潮濕並不膨鬆的關係,今天她收睡袋收得很快。
「告訴我啊……」我盯著她,翻起身來意興闌珊地吃著早餐,一盒因打包不良而被壓碎的蔬菜餅,食之無味。
瓜瓜坐在帳篷門口,躊躇許久,她煩躁地抓了抓頭:「走完……走完可以……走完就可以證明我們的意志力……」她的聲音愈來愈小,「意志力」三個字在最後幾乎聽不見。
我瞇起眼,抿嘴一笑:沒錯,這是我聽過最虛弱的答案。
「高義—給我們一個走下去的理由!」瓜瓜瞪著我嘲諷的嘴臉,對著隔壁帳的嚮導大喊。
「你們的睡袋有沒有溼掉?」高義的聲音從那帳傳來,儘管雨持續下著,還是可以聽見他和歷凡打包的細碎聲響。
當我們立時異口同聲,以近乎咆嘯式的聲音用力回答:「有— !」,憤怒以一種高漲的形式傳響整個山谷。
只聽見高義說:「太好了,原來不只有我一個人。」
瓜瓜立時翻了白眼,我望著漫天細雨,了解到睡袋無一倖免的事實,興起撤退的念頭,今天才第三天……摸著身上這件唯一乾燥的保暖刷毛衣,突然害怕有天它也會淪陷。氣象報告說這波寒流將使台灣降雨一周,想到往後每一天都可能在雨天走路,晚上再鑽進冰冷潮濕的睡袋裡,任誰都提不起興致。
「給我一個走下去的理由……」我看著瓜瓜,她拉開帳篷前側的拉鍊,坐在帳篷入口已經很久了。
「我不想出去打包……」她低著頭,嘆了一口氣,上半身探出去,用食指和中指不甘願地把泥濘中的登山鞋拖過來。
「睡袋變重了……」我掂了掂收好的睡袋,癟起嘴。「真的嗎?」瓜瓜接過我的睡袋,她的眼瞪得老大,然後毫不客氣地大笑。
「笑屁啊!妳的也差不多吧……」我撇撇嘴角,悶哼了一聲。
想著早上的那一幕,感覺大背包又更沉一些。落在身上的雨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冰晶,我抬頭,漫天細小的白色冰雹,掉到地上會彈起,打在雨衣上即刻滾落。
又走了一會兒,才發現同時也下雪了,白色小點輕飄飄的,落到身上沒多久就化了。
這個時刻才察覺,路有些不對勁,剛剛明明很開闊,這段怎麼這麼陡?前面有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我沿著它的枝幹,艱難地爬升幾米,聽見自己濃濁的呼吸聲。路不見了,野草蔓生,一轉頭,才發現要回去也不好下攀了。
我站在那裡,大背包壓著肩頭,水滴不停從帽沿掉下來,手指頭凍僵了,前天在林道上被螞蝗咬的傷口還在脖子上隱隱作痛。
「歷凡—」站在大樹腰際的邊側,小心地踩在鬆軟的泥上,我對後方大叫。
沒有聲音,除了自己的呼吸聲,雨、雪、或冰雹都不重要了,我不想動,多麼希望這裡就是營地。
「歷凡— !」我再叫了一次。
歷凡的聲音在我的右側,我一邊苦笑一邊尋思怎麼下切,走錯不是第一次了,走著走著就偏離了正路,不夠靈敏的路感一直帶給自己不少麻煩,在這雨雪和冰雹都分不清楚的時刻更加令人沮喪。
想回家。(爬山這麼多年,從未走到一半想回家過。)
「在這裡,妳直接橫切過來—」歷凡察覺我走偏,對這頭大喊。
我緊緊抓著生長在鬆軟泥土裡的箭竹和草根,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墜落,像螃蟹一樣橫著走過,大背包卻拉著自己不斷後仰。
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風雪中等待的他看來也頗為狼狽。
我卸下背包,正午時間早過了,寒冷超越了飢餓,兩個人一邊發抖一邊吃巧克力,相對無言。
我想跟他說我要回家,又覺得這樣做不夠成熟,這種天氣,大家走起來都很煎熬,實在不該說任何的洩氣話。
「妳戴著吧!」歷凡從頭袋裡掏出防風的保暖手套。
「不要,你留著自己用。」我艱難地剝著巧克力的包裝紙,手抖到巧克力都拿不穩。
「我的手不冷。」他拿著防風手套,遞給我的手停留在空中。
我看著他,接過手套。雙手沾滿了剛剛橫渡過來的泥土,也不管就把巧克力送進嘴裡,行動遲緩的套上手套,凍僵的手指卻不聽使喚。
「這樣才套得進去……」歷凡來到跟前,協助我戴好手套,轉身續往上走。
感覺乾燥的絨毛包覆手心,風再吹不進來,我握緊拳頭,覺得可以繼續走下去了。
不記得我到底走了多久,跌跌撞撞地走,箭竹林或大草坡都一樣,偶爾能看到歷凡在前面駐足等我。
走到一個溪溝,看到高義蹲在那裡煮泡麵,瓜瓜縮在一個角落等待。
在那當下的視線裡,他們兩人的存在本身比那杯泡麵更真實,我以為以我的腳程,今天要到營地才能看到他們了……心裡很高興,儘管表面上沒有任何舉動。
「都沒停下來吃中餐吧?等一下,泡麵快好了……」高義的聲音在發抖,他一定在這邊等了很久。
我只是站著,就只是站著,連背包也不想卸下。
「幹,這什麼天氣……」瓜瓜低著頭,罵髒話的聲音很微弱。
「都這個時候了,我就想大家一定要吃點什麼熱的才行,不然會走不下去……」高義是唯一做事的人,他的背包打開倒在一旁。
雨持續下著,我們的身體不斷地滴水。四個人不停地發抖,煎熬難耐地等待著一個鋼杯滾沸。
高義把泡麵遞到我面前:「妳先吃。」泡麵因為他發抖的手而微微搖晃著,我盯著他的手,因高山水腫而微胖,不知怎麼整隻手凍得發紅。
那是一馬當先做事的手,只感覺鋼杯熱呼呼的白氣衝上自己的臉。
「高義你很冷?」我說。
「妳先喝,溫暖身子以後就慢慢走,不要停在這裡。」高義說。
我點點頭,熱湯緩緩流過喉頭,一股溫暖默默蔓延五臟六腑,捧著鋼杯的手突然有了溫度。
我坐在一塊大石上吃泡麵,三個隊友在身邊,高義不停地踱步和搓手;歷凡坐在大背包上發呆;瓜瓜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太冷,他們無神地等待著一碗泡麵,沒有多餘的交談,沒有人催我。
「瓜瓜妳今天走得也太快了……」我一邊喝著泡麵的湯,一邊說。這傢伙兩天總跑在前頭,連高義也追不到。
「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停下來……等你們等好久喔!」瓜瓜抬起頭,終於開口。
「我今天狀況很差……」瞄了一眼歷凡,謝謝有他跟我一起走在後面。
「沒關係,我也是,全身上下沒一處是乾的……」高義說。
「我也是!」用力宣告,像遇到知音一般。我站起來,把鋼杯拿給高義,他沒喝,直接遞給瓜瓜。
似乎,找到為什麼我們在這裡的意義了。
我允許自己停下來喘氣休息,但不會太久。該走時我會對自己喊話:「走!」每次「走!」這個字都會說得很有精神。自此以後一路我經常和自己說話:「可以的!」、「不要停。」、「不能睡!」……好像只有這樣,才不那麼在意風雨。
又下冰雹了,它們集體降落的速度很快,放眼看去像是下大雨,如果不置身其中,白茫茫一片其實也很美。
「你還真能下啊……」我看著漫天飛舞的冰雹,在心底驚嘆天空的不止息。
歷凡給的手套在穿越幾段密箭竹林以後,漸漸死去。防風的材質使得水封在裡邊出不來,手稍稍使勁就能感受冰水包覆,最後的溫暖遠走,開始無法控制身體,就算一直保持走路的狀態,還是從頭到腳都在顫抖。一旦停下來,如果不是雙腳不聽使喚,抖到自己都站不穩,閉上眼我立時就可以睡著。
「失溫」兩個字閃進腦海,開始感到恐懼。到後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走什麼樣的路,努力令自己清醒,想盡所有藉口都無法勸服自己繼續走,我好想念男友小飽,僅依恃對小飽強烈的思念走著,眼裡只裝得下辨識路徑的路標,此外一切與我無關。滿腦子都在祈禱今天的營地會突然出現在眼前,滿腦子只是狂想山下所愛的人事。意識和身體叛逃了所在之處,不承認自己在當下,連最後一點找路的意念都消失殆盡了。
歷凡跟上來,我沒有回頭看他,停步在邊側:「你先走。」
我們一前一後,陡下到一處乾溪溝,溪溝很滑,上面有青綠色的苔蘚。我知道快到了,只是路標的位置有點奇怪,歷凡回頭望了一下我,說:「妳留在這裡,別亂走喔!」就卸下背包去探路。
等待的感覺很無力,恍惚間有些擔心瓜瓜,依她的腳程,應該早到營地了,太平溪源是空曠的大草坡,她找得到避風的地方嗎?帳篷內帳和營柱都在我這裡,她一個人先到了要怎麼辦?
現實來得很快,我迅速被等待的溼冷征服。一個人在溪溝裡惶惶然,不知該走向何方。歷凡回來,說:「路在上面。」我們回頭,上攀一個地形,失去任何意念僅僅就是走,轉彎卻看見太平溪源。
長跑比賽要到終點之前,總覺得最後一小段路特別漫長。風很大,我沒有任何心情欣賞,天色漸暗,逕自走在迷濛大霧裡,草坡軟軟的,平整的地勢稍稍安撫了我們。撐著登山杖,踩石頭過溪,我的腳步終於加快,他們在哪裡?
高義和瓜瓜不知怎麼搭好的帳篷,在開闊的草地上風雨飄搖。
「幹!終於到了……」歷凡卸下背包,飆出一個髒字。
「你們什麼都不要管,掏了乾衣服就趕快進來!」帳篷裡的高義對我和歷凡大叫。
我把背包卸下,手卻無法隨意志行動,動作遲緩得不可思議。
背包的防水袋一打開就被雨淋濕,聽見自己的牙齒打顫。
「只要拿乾衣服就好,其他都不要管,快進來,我煮好熱的了!」高義大概察覺了我們行動上的困難,又在帳篷裡喊著。
儘管腦袋督促著自己快點快點,但身體沉浸在寒冷中無法自拔。我顫抖著翻開上層的東西,抽出乾燥的保暖外衣和風衣,心想再不快點這些衣服也要溼了,彎著腰,一手拎著乾衣服、一手笨拙地把防水袋封起來、套好背包套,走到帳篷前細碎的毎一步,彷彿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高義,我要進去了—」聲音和蚊子一樣。
帳篷拉鍊被拉開,我看見了高義和瓜瓜,小心地側身在帳篷門口蹲下,想要脫登山鞋。
「妳幹嘛?直接進來!」高義說。
「可是鞋子……」我說。
「不是說通通都不要管嗎?」高義說。
仔細一看,帳篷裡他們兩人為了挪出給我和歷凡的位置,縮在兩個角落,腳上的登山鞋都沒有脫下,帳棚底側有一些混濁的咖啡色泥水。
「你們……」我失笑,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帳篷裡,在他們兩人之間。高義遞來一個鋼杯,是加了紅糖的薑茶。
「誰還有心情在那邊慢慢脫鞋啊,先換乾衣服!」瓜瓜說。
脫下溼透的襯衫,高義接過,襯衫被毫無尊嚴地扔在角落。我猶豫著要不要連排汗衣也脫掉,歷凡發顫的聲音在帳外響起:「我……可以進去了嗎?」
小小的二人帳裡擠了四個人,一杯薑茶輪流喝著,我們終於到了不會下雨的地方,背包丟在外面,什麼也沒帶進來,沒有人想移動。
瓜瓜雖然只背了外帳,所幸高義正好背了另一個帳篷的內帳和營柱,儘管兩個帳篷規格不同,外帳還能簡單地罩在高義這帳篷的骨架之上,在這個時刻,不啻為一個遮風避雨的好地方。
薑茶入喉幾多回,我還是不停地抖著。這四個人,爬山這麼多年,各自經歷山上大大小小的慘烈,是我的記憶力太差?好久沒看到這麼潦倒的帳篷了,莫名有些想笑。
喝完的鋼杯歪倒在一旁,登山鞋帶進來的泥水在帳篷底部輕輕搖晃,四個人艱難地縮在那裡,什麼也不想做:不想出去不想掏公糧不想搭帳篷不想煮晚餐……我們失去了把握當下的理由,急著想撇清現在。我想起背包裡沉沉的睡袋,一點也不期待營地的夜晚。
「如果有人問我寒假隊伍的心得,我只有三句話奉送給他。」還在讀研究所的瓜瓜沒頭沒腦地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哪三句?」我有些好奇,順勢問。
「第一句『刻骨銘心』。」
「嗯。」我點點頭,可以這麼說。
「再來是『不堪回首』……」語畢帳篷裡一陣哄笑,混雜著我「沒錯沒錯!」的嚷嚷,一時也頗為熱鬧。
「最後一句:不必再提!」瓜瓜撇撇嘴,悶哼了一聲,我們齊聲大笑。
「靠!我到的時候超害怕的,一直等都沒有人來,還懷疑是不是自己走錯路……」瓜瓜說。
立時想到我在溪谷裡的憂心。
「等到都快失溫了,想說不煮點熱的不行,雖然我一點都不想動。我很認命地掏爐頭鋼杯喔!我真的掏了!好在我有帶傘。我就撐著傘,蹲在那裡點打火機……幹!打火機溼了,怎麼點都點不著,我又換一個,點超久的,想說怎麼辦怎麼辦?一直試還是不行,然後高義就到了……」瓜瓜說起自己剛到營地的情景,她講得很快,激動得比手畫腳。
「一個人點打火機的背影真的很可憐。」高義苦笑著。
「好險我出門前,老婆臨時塞給我一件羽毛衣。」他雙手抱著自己,身上那件紅紫色的羽毛衣看起來非常溫暖。
「你真難得會穿羽毛衣。」歷凡說。
「我一到就跟瓜瓜說搭帳,一口氣把溼衣服通通脫掉,只穿這件羽毛衣就進來了。」高義說這話時,語氣裡有一絲得意。年紀最大的他已經有兩個小孩了,爬山對他而言是一種奢侈,要排除萬難才能上山的。
「你的溼衣服呢?」我問,除了鋼杯爐頭、薑和紅糖,家徒四壁的現在似乎什麼也沒有。
「丟在外面。」高義說。
我們交換著各自的落魄,躲在帳篷裡訴說今日的遭遇,聽瓜瓜持續抱怨著打火機怎麼可以這麼對她、聽高義說他過溪跌倒閃到腰、聽歷凡喊著帳篷積水他的屁股又溼了……
雨不曾停歇,一直這麼下。
「哪時候出去?帳篷還要重搭。」歷凡看著外面,天就要黑了。
一時無人答腔。
「等雨小一點再出去吧。」高義說。
雨沒有變小,我們貪圖著現在的無所事事卻坐困愁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在心底悄悄滑過焦慮。無計可施的最後,還是要出去面對四個歪倒的大背包。
僅僅只是搭個帳,此時此刻於我們而言卻是件大事。幾個人討論著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能保兩頂內帳不溼而迅速搭好帳篷,能見度太低要掏頭燈。有人穿起溼淋淋的雨衣、有人宣讀菜單。
「妳要不要把裡面那件排汗衣脫了?這時候穿溼衣服出去太冷。」高義對我說。
我的排汗衣沒脫,外面罩著一件乾燥刷毛衣,貪心地想用體溫烘乾它。
「妳今天是生理期第幾天?」高義見我還是不斷地發抖,順口一問。
「第三天吧。」瓜瓜在一旁替我回答。
「我的雨衣丟在背包上沒有拿進來……有人可以先出去幫我拿嗎?」我衡量自己的情況,不敢沒有風雨衣就這麼走出去。
「妳待在帳篷裡好了,我一個人就可以搭帳。」瓜瓜轉過頭來跟我說。
「啊?不用啊……只要幫我拿雨衣進來就好了,兩個人一起搭比較快……」
「我跟高義可以幫她搭。」歷凡說。
「嘿,一個人在帳篷裡等很無聊吧?來,我有mp3,妳可以一邊聽音樂一邊等我們搭帳篷。」高義把mp3遞給我。
我看著瓜瓜一邊穿雨衣一邊尖叫、看歷凡打開帳篷拉鍊、看高義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衝出去。
他們出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在這個帳篷裡,只是坐著不動,聆聽三個人在風雨中喊話:「營釘!」、「快一點!」、「真他媽夠冷!」……更多時候他們沉默地動作著,窸窸窣窣的聲響,比雨打帳篷的滴答聲還要更清晰。
時間忽悠拉長了。
mp3還在手上,我甚至沒有解開纏在上頭的耳機線,只專心聽著他們動作的聲響,想像他們用發顫的手指把冰冷的營柱接起、搭外帳、插營釘、拉營繩。偶爾能聽見瓜瓜太冷而受不了的尖叫。有人倒抽了一口氣。
我什麼都沒有,但有一頂帳篷,三個隊友。
「我把妳的背包拖進我們帳篷裡喔,妳等一下,快好了……啊啊……」瓜瓜的聲音突然緊縮。
「怎麼了怎麼了?」什麼都看不見,我有些著急。
「沒事沒事,絆到繩子……」瓜瓜說。
我打開帳篷探頭,發現我們的帳篷就在一旁不到兩公尺處,瓜瓜撐著傘又跑過來,站在我的上方,說:「妳可以過去了。」
歷凡和高義等我出來,他倆一前一後便鑽進那頂帳篷裡了。
「我的衛生棉一天都沒換……」坐在搭好的帳篷裡,我說。
「是喔?」瓜瓜看著我,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坐在帳篷門邊,允許自己呆愣一分鐘,然後接過瓜瓜手上的雨傘,走出帳篷。胡亂向外走去,隨地脫了褲子,蹲在那裡,從胯下俐落地抽出衛生棉,遲疑了一下,冷風吹來的一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單手擰了它,感覺包覆的水和經血順沿手心手背流下,因夜晚可以假裝看不見而感到慶幸,隨手塞進褲子的口袋裡,草草換上新的衛生棉,褲子隨即拉起。閃進帳篷前,聽見對帳的高義和歷凡說:「明天要是繼續下雨,我們就不走了……」
隔天清晨,我醒來。
在帳篷邊側,聽見鞋子踩草地的聲音,有人走來走去不知道在幹嘛。「天氣如何?」我問。「妳出來就知道了。」那人是高義。
命運之神實在很奇怪,前一夜明明意志消沉到不剩任何力氣,關鍵時刻卻翻盤。
拉開帳篷,陽光下青草的綠色很刺眼,我終於看清楚太平溪源的草坡,看清楚營地與溪流的走勢,天地裸裎,大剌剌迎接我的錯愕。歷凡忙不迭把溼淋淋的裝備都丟出來,它們被鋪在地上或掛在箭竹上,水珠滴下。記憶還很新鮮,前一天的痛楚驀地閃現。
這個早上,我們極盡能事地清算所有的溼冷。數不盡多少東西被攤開在陽光下,一件一件,從冰冷的大背包裡扔出,如條列的裝備表一項項細細檢視。雨衣雨褲翻面、普魯士繩解開、頭巾摘下、睡墊從帳內抽出、襯衫攤平在地上、襪子倒插在箭竹上……人人無不仰頭呼吸溫暖的空氣,藍天張牙舞爪的時候,乾燥的草地直想讓人翻滾。
「活著」的快感穿透身體,雨過天晴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被生存的真實耳提面命,約莫是前幾天的痛苦太清晰,有那麼一刻,我站在那裡,看著滿地的裝備發呆:痛苦和露水一樣,總會隨陽光蒸發。
「今天就等裝備曬乾再出發吧!」高義大刀闊斧地宣示,我們從容地整頓。
大半個早上,裝備等待暖陽遷徙,時間漫漫,風徐徐吹。
歷凡熟練地煎著蔥油餅,敲著鍋緣打下一顆蛋,鋼杯裡已經捲好了幾片,我咬下第一口蔥油餅時,瓜瓜煮的熱咖啡也好了。
三個人圍坐在這裡,遠處的高義伸了個大懶腰。「高義,過來吃早餐!」瓜瓜喊著。
如果不曾患難與共,這一刻不會如此彌足珍貴。
我瞇著眼直視太陽,這個我們連日朝思暮想的對象,再一次把晴天之可貴放在掌心上,輕易就原諒了昨日。
「『愛運動‧動無礙』顧名思義就是大家都是愛運動的人,但是後面的『動無礙』就比較難做到,因為我們很喜歡運動,但運動過程中會遇到一些阻礙。希望透過這個口號,告訴大家我們愛運動,希望大家幫助身心障礙者能『動無礙』。」姜義村教授表示。前身是跆拳道選手、國家級教練的姜義村,大學畢業後放棄獸醫優渥出路,考上研究所投身教育事業。現職是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特殊教育系教授兼系主任。
2020年帶領身心障礙者及攜手產官學界人士,組成十隊接力隊伍參加了台東 LEXUS IRONMAN 70.3 Taiwan 的姜義村,前身是跆拳道運動員的姜老師不只是熱愛運動,並長期關注於休閒教育/治療、生命教育、身心障礙休閒、適應體育等。對他來說,這一次帶領身心障礙夥伴們完成鐵人賽事,除了擔心更是開心。
「我們很常看到『無障礙空間』,」姜義村表示:「事實上很多運動場所對身心障礙者來說是『超障礙』,充滿各式各樣的阻礙,例如說前往該地的交通不便、或者是入場館的報名、相關資訊不足,更不用談很多的賽事並不利於視障者報名,譬如有些比賽需要上階梯下階梯,那輪椅組的就沒辦法報了。」
對身心障礙者來說,有些軟體與硬體的設置是不夠細緻的,致使許多身心障礙者即使有意願嘗試運動,也往往受限於現實的環境。姜義村本身協助轉播過東京馬拉松賽,對輪椅組選手印象深刻:「那你就會知道,這個賽道是輪椅可以完成的。所以希望賽會在規劃賽事時,知道身心障礙者是愛運動的,那麼可不可以讓我們動無礙。」
在此次隊伍的選手中,許多選手非屬耐力運動項目,但為何把目標放在鐵人運動上,姜義村有自己的見解與想法:「我希望讓身心障礙者接觸主流且大眾的運動。目前台灣主流的運動是路跑,一年有上千場的路跑賽事。此外,台灣是個親水的國家,我們有泳渡日月潭、搶灘料羅灣還有泳渡澎湖灣。第三個是單車,我們有很好的單車品牌美利達、捷安特,每年也有數十場單車賽事武嶺、一日北高…。如果這上千場賽事都能對身心障礙者友善,那代表我們很多身心障礙者可以隨時隨地參加比賽。」
「我們滿貪心的,希望能三個願望一次滿足,所以我們就選了鐵人。」姜義村說道:「重點不是讓他們參加奧運距離、競賽型比賽,而是讓他們參與民間主流賽事,那IRONMAN鐵人賽就是我鎖定的。未來進可攻退可守,退的話就是在國內自己玩,進的話就是去國外比賽。」鐵人賽有半程、全程馬拉松距離。游泳距離夠長,而且又是開放水域,那未來選手們也可以挑戰泳渡活動。
透過參加鐵人賽,讓一般民眾跟主辦單位認識到身心障礙者的能力與強悍,那麼未來一些五公里、十公里的賽事,自然就不會拒絕身心障礙者的參與。「我們連辛苦的鐵人賽都能完成了,你怎麼能拒絕我們呢?」姜義村說明:「我是有點刻意逆向操作,先找難度最高的,等大家完賽之後,後來就能接受更多比賽。」
儘管從事特殊教育多年,實際率領身心障礙者參賽仍有不同的感動。「我自己在這次有一個很深刻的體驗,」姜義村說道:「我發現身心障礙者,他們每天都在面對日常生活上的挫折、不如意,所以當我帶他們去比賽,可能一些安排不好或是很累的事情時,他們都覺得還好,怡然自得。」不同於一般人面對突發狀況時的負面反饋,屢經挫折的身心障礙者反而很自在。如同跑步常會說的『乳酸閾值』,身心障礙者在忍受挫折、負面情緒的閾值很高。
雖然貪心地選擇了鐵人三項運動,但姜義村卻表示過程的壓力非常大,甚至在比賽前一晚夜不得眠。「雖然我們是以接力方式完成,但總歸來講,它是開放水域,那不是開玩笑的。還有單車,因為距離騎很遠,所以看不到、顧不到。跑步21公里對一般人都不容易了,何況是身心障礙者,很擔心選手會不會跑到橫紋肌溶解。」他笑說:「我隔天早上還問選手:『你尿尿是甚麼顏色?』『有沒有發燒』。」選手參賽受傷,這是此賽參加鐵人競賽最大的擔憂。
早在參賽之前,本身是國家級運動教練、也是運動選手出身的姜義村在組隊時就逐一對有意願參加者進行評估:「我會去跟他們的老師要相關的運動表現成績,也會去看運動員在他們專業上的表現,推估有沒有能力完賽。」這次組隊的選手條件包含擁有不服輸的個性、有耐力運動經驗以及樂於參與運動。「在這次鐵人賽之後,很多人已經開始準備後面的大鵬灣鐵人賽。有人開始游泳,也有人開始學游泳。」
此外,還需要擔心的則是公眾輿論的壓力。對身心障礙者來說,不可預測的危險是很大的變數。一旦有身心障礙者受傷,撞車甚麼的,一當新聞媒體曝光之後,社會輿論會怎麼看待身心障礙者。「當公眾你一句我一句,就有可能會形成錯誤的共識。」會否從此認定身心障礙者不應該參加運動賽事?反之,如果社會共識將身心障礙者運動視為理所當然,自然就沒有這層壓力。
「事後回頭去看,這一切都是成功,也是值得的。」姜義村笑說:「很多選手都在問甚麼時候還要一起練習,詢問未來還有沒有比賽。」甚至有身心障礙者揪老師一塊報名路跑賽。
營造一個『動無礙』的環境,姜義村表示至少是十年的時間。十年期間,他希望最後的目標是帶選手去夏威夷參加KONA。「一個文化要改變需要時間,」他說:「如果很多人一起推,大家也都支持的話,或許十年之後,你可以看到所有運動賽會都是友善的,不會問你說是不是視障、是不是聽障、需不需要易讀的網頁。」
身心障礙者需要的是被認同,而不是被同情。打破過去『超障礙空間』,身心障礙者也有合理的挑戰,享受運動樂趣的機會。依照不同障礙情形及障礙程度,提供合宜的調整、輔助,任何運動身障者都能嘗試看看,沒有不能做的。一當身心障礙者前往運動毫無阻礙,那麼就能從運動中發覺熱愛與感受自我的價值。讓身心障礙者參與運動有多元的選擇,營造「愛運動‧動無礙」的優質運動環境。
「愛運動 動無礙」Together we m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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